稻香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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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月的樂平,風里便帶著一種豐腴的、暖洋洋的氣息。這氣息不獨是風帶來的,更像是從廣袤的田野里蒸騰起來,由千千萬萬株稻子共同呼出的。那是一種醇厚的、帶著陽光味道和泥土底蘊的香,是稻谷的香。你走在路上,這香氣便無所不在地包裹著你,不濃烈,卻極有分量,沉甸甸地拂過你的臉頰,鉆進你的肺腑,讓你覺得這天地間的一切,都因為這股子香氣而變得充實、安穩起來。 我便是循著這香氣,來到眾埠鎮的抬田片區的。眼前是一片怎樣的景象啊!大塊大塊的、平鋪開去的金黃,直漫到天邊,與那湛藍得如同水洗過的穹窿鑲成一條蜿蜒的界線。那金黃,不是畫家調色盤里那種單薄的、亮晃晃的黃,而是一種沉靜的、積蓄了太多力量而顯得有些凝重的黃。稻穗們一齊謙遜地垂著頭,密密地攢著,匯成一片流動的、金色的海洋。風是海的呼吸,一起,便涌起一層溫柔的波浪,那醇厚的香氣也就愈發濃郁地彌漫開來。這景象,竟讓人一時說不出話來,心里頭只被一種豐足的、近乎神圣的感動給填滿了。 然而,當地的老人們告訴我,就在不久之前,這里還是另一番光景。這片土地,曾是水利樞紐工程藍圖上的庫區,是即將沒于水下的“沉沒之地”。那時節,人心是浮蕩的,如同水面上無根的萍。祖祖輩輩耕耘的土地,眼見著要沉入水底,那是一種連著筋、帶著骨的痛。后來,有了“抬田”的法子,像神話里的息壤,要將這土地從水神的唇邊奪回來。可起初,誰的心里不存著幾分疑慮呢?這剝離了的、翻動過的土,還能保有原來的“地氣”么?那被深埋過又重見天日的耕作層,還能不能生出這樣醉人的稻香來? 答案,如今就鋪陳在這九月的光照底下。我蹲下身,輕輕托起一株稻穗。谷粒是飽滿的,排列得緊實而勻稱,那長長的芒針在陽光下閃著纖細的、金色的光。指尖傳來一種微涼的、堅實的觸感。這不再是紙上冷冰冰的“畝產一千二百八十斤”的數字,這是生命本身沉甸甸的、可觸可感的重量。田埂邊,新建的溝渠里,水聲潺潺,清亮得像一條銀色的帶子;筆直的機耕道,如裁紙刀劃出的線,將這片金色的海規整成一方方豐饒的島嶼。我仿佛看見了,在不久前的春日,農人們就是沿著這新辟的道路,將翠綠的秧苗,滿懷希望地插入這片失而復得的土地。那時的泥土,或許還帶著新生的羞澀與生澀;而如今,它卻用這滿野的稻香,宣告了自己的成熟與肥腴。 這香氣,便不再是單純的植物氣息了。我細細地嗅著,竟從那醇厚的谷香里,分辨出許多別的味道來。有工程師額角汗水的咸澀,有推土機履帶碾壓過新土的腥鮮,有老農撫摸田埂時掌心的粗礪,更有那無數個日夜的期盼與焦灼,最終都融化、沉淀在這無邊的豐收里了。這香,是土地的魂魄,在被驚擾之后,重新安定下來,吐露出的更為深沉、更為自信的呼吸。 夕陽西下,給這片稻田又鍍上了一層更加柔和、更加溫暖的金色。遠處的村莊,已升起了幾縷淡淡的、藍白色的炊煙,與暮靄融在一起。收割后的大地,會暫時沉寂下去,但這彌漫在九月空氣里的稻香,卻好像永遠不會散去。它滲進了泥土的深處,滲進了流水的低語,也滲進了人們的心底。它成了一個信物,一個見證,見證著這片土地如何從波動的憂慮里被托舉起來,如何在精心的呵護下重獲新生,最終,又將這新生,化作千家萬戶碗中,那一縷踏實而溫暖的飯香。 我轉身離去,那稻香卻一路跟隨著我,縈繞在衣襟上,盤桓在呼吸里。我知道,這個九月的樂平,已將這最樸素也最華美的篇章,借著這稻香,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記憶里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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